北朝帝业 第289节(2 / 2)

数年行伍历练,加上战场上的实际体验,如今李泰也颇具相马之能。行途中他便从谒者口中得知这一批陇右良驹本就是优中选优,送入霸府的主要用途也就是赠送内外诸将,大概也是为了向众将表示宇文导出镇陇右已经初有成效、功绩不俗。

毕竟陇边局势如何变迁,他们关内众将也只是道听途说、感触不深,可这名驹良马却是实实在在的分发到他们每个人手上。拿人家的手短,总不好再到处宣扬宇文导能力不行、在陇右任上不够称职。

想到这里,李泰便深为老丈人独孤信愤慨,决定要把这一批战马当中最优秀的一匹马王挑选出来。谒者道这批战马有两百多匹,与李泰放眼望去所见数量相当,可见他是较早受此赠送的人。

经手的战马多了,李泰也养成了自己的一套审美观。当他挑选坐骑时,先看筋骨、再望神韵,最后才是皮相。甚至有的时候出于隐蔽的需求,他都刻意不选择皮相太过显眼醒目的坐骑。当然如果只是平时骑行游猎的话,那当然是越鲜艳醒目越好了。

他一路挑拣欣赏下去,瞧着这些战马各有出众之处,可见挑选进贡时也是用了心,只觉得每一匹都非常好,若能打包全收那就更好了。

当他视线在诸骏马身上划过时,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视线中闪过。他最开始还没有在意,但很快便感觉有些异常,再将视线转望回去定睛一瞧,顿时便有些傻眼。

此时圈厩中有一名身穿青布短褐、作力役打扮的马夫正在用木叉翻挑那些干草饲料,当李泰瞧清楚其人侧脸时才发现这人竟是宇文护。

“萨保兄你这是……”

李泰自是大感诧异,忍不住便喊了出来。

宇文护听到这喊声后,身躯动作下意识的僵了一僵,继而便下意识的向内转身,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将木叉放在一旁的草垛上,向着李泰叉手躬身道:“卑职见过西河公。”

李泰自不受他这礼,侧身避开后又阔步上前,皱眉沉声道:“萨保兄何必作态远我,你又是因何至此?士可杀不可辱,前事已有定论,为何再使兄屈作此态?”

宇文护沦落成这步田地,心情本就不是滋味,听到李泰这么说,眼眶顿时都变得湿润起来,他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又对李泰说道:“我、我罪有应得,伯山你不必、不必为我不平。

之前我任性揽事,不只亏败了你的前功,更连累盛乐他、他为贼掳走……我今虽然受罚贱用,但总还留有一条性命,可怜盛乐他……唉,归来至今我一直愧见他妻儿、也愧见伯山,若不作此自贱,心内更不安定!”

眼见宇文护抽泣哽咽的样子,似乎是已经深受教训,李泰也不好当面再作嘲讽,于是便又说道:“胜败本就兵家常事,古人三败犹可创功,萨保兄你大意失足,未为不赦之罪,实在不该有此自弃之想!主上将你贬用此间,想必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是希望你能感于艰难而坚韧不拔,身处逆境而存志高远。”

“我知、我知阿叔的苦心,只是我、我实在羞于回顾之前的自己……”

宇文护听到李泰这么说,泪水都直涌出来,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又说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伯山。虽然归后无见,但我对伯山你一直心存愧疚、也心存感激。我知是因伯山仗义发声,我才能保得性命……伯山你不恨我前事,出言搭救,今又发声激励,我、我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报答伯山!”

早从之前宇文泰询问自己该要如何处置赵贵和宇文护的时候,李泰就猜到宇文护妻儿登门求救想必也是受了宇文泰的指点暗示。兜这一个圈子,除了面子上过得去,估计还想让宇文护承自己一个救命之恩,日后相处起来能够不伤和气。

对于宇文泰这番苦心,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谁都不容易啊。一个是自己的血亲子侄,一个是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少壮,彼此间如果龃龉失和,也实在是让宇文泰头疼。

李泰固然是不如他们叔侄关系亲近,可宇文护的能力却也不能取代李泰。那也只能自己想办法做上一个和事佬,修复一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过宇文泰应该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思想要调和彼此关系的两个家伙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属于是前人栽树、后人挨劈了。

李泰自不觉得这一番苦难教育就能够让宇文护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听他语气激动的作此表态便笑语道:“萨保兄不知该要作何报答,我今恰有一事相求。兄既然于此就事,想必应知厩中哪匹马驹最为神骏,我便暂借萨保兄识鉴来挑选坐骑。请萨保兄一定要帮我精心挑选,此事后彼此再不相欠。”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又连连点头道:“伯山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满意!”

在宇文护帮忙掌眼之下,李泰很快便选定一匹通体雪白、全无杂色且皮毛如缎的骏马,瞧着宇文护都一脸羡慕的模样,可见也是真的为李泰用了心。

待到李泰告辞将要离开的时候,宇文护又连忙上前请他今日入户做客,自己再设宴款待并为家人之前登门滋扰而向李泰道歉。

李泰正好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想了想之后便答应下来,离开台府后便归家休息一会儿,到了傍晚时便带上自家娘子前往宇文护家蹭饭。当然他也不是空手造访,又将白天里宇文护帮他挑选的那匹名驹赠给了宇文护。

宇文护受到这礼物后自然也是感激不已,对李泰更加的悉心招待,渐渐便也忘记了之前的不快、芥蒂消除,彼此间又谈笑风生起来。

夜深时分,送走了李泰夫妻一行后,宇文护转身归舍,脸上的笑容却是荡然无存,提起一根长大的木杖便直往自家马厩而去。

待到马厩之中,他便喝令仆人们将李泰赠送那匹白马捆绑在木架上,自己持杖入前,瞪眼抽打下去。

那白马顿时吃痛嘶鸣起来,但宇文护却全无怜惜,手中木杖如雨点般降落下来,直至将这白马抽打的嘶声渐弱,倒地抽搐起来,他才怒声道:“将这畜生拖出掩埋,不要再留此玷污家宅!”

家人们见宇文护盛怒近乎癫狂的模样,一时间也都不由得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紧闭着嘴巴奉命而行。

发泄完毕之后,宇文护丢掉手中那沾满马血的木杖,神情颇有怅然若失,抬手召来一名门下管事沉声道:“检点户内资产,有宜耕宜作、连年丰稔的园业,近日收拾一番,送去李伯山府上。”

第0526章 恐非良选

傍晚时分,在将案头事务处理完毕之后,宇文泰才有闲暇将李泰之前奉进经略荆州的奏表找出来再仔细批阅一番。

虽然说崔谦有关荆州的记忆已经是十多年前,但自贺拔胜经营荆州以来,与南梁之间的边界基本稳定,而在侯景进取沔北未果之后,两国之间便也于此休兵。

所以这十多年间,人事上虽然有一定的变化,但疆域情势沿革大体未变。崔谦也走访了一些新从荆州返回的时流,资料的梳理罗列非常细致周详。

至于计划的拟定,自然是以李泰的思路为主。侯景之乱在南梁爆发之后,长江中游地带所潜藏的各种人事弊病也都统统暴露出来。如今虽然还没有到达那个节点,但也并不妨碍李泰将这些弊病当作隐患逐一挑明列举。

所以在宇文泰看来,这一篇奏表所言可谓是详实具体、鞭辟入里,将一个表面光鲜的南梁政权外强中干的本质完全揭露出来。而且当中所讲到的一些进取计略,既充满了启发性,所描绘的前景也让人心情都变得振奋起来。

宇文泰本就愁困于东朝内乱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结果霸府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去谋取利益。李泰这一份奏表无疑是彻底将他的思路给打开,一连浏览了好几遍仍然手不释卷,几乎逐字逐句的推敲细品,就连侍者几奏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都充耳不闻、全无回应。

“速召长孙尚书来见!”

待将这份奏表完全消化一番,宇文泰便急不可耐的说道。

他被这一份计划书搞得心情激动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求证一下可行性究竟有多高,而整个台府中讲到对荆州形势最了解的,自然非在荆州刺史任上七年之久的长孙俭莫属。

待到谒者领命出召长孙俭,宇文泰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然后便拍案着员快快送餐上来。

他这里还未用餐完毕,长孙俭便昂首行入堂中,向大行台庄重见礼,而宇文泰则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并着员速速将餐具食物收走。

长孙俭出身名门,平日举止姿态全都庄重严肃,哪怕是宇文泰在面对其人时都要不苟言笑、唯恐失礼,以此来表现出对长孙俭的尊重。

“深夜召见长孙尚书,是有一事请教。日间李伯山入奏事宜,进有谋事荆襄策略一卷,观其言之有物,特邀长孙尚书入此共参其计可否。”

宇文泰先将事情略作讲述,然后便着员将李泰进献的那一份奏表就案传示给长孙俭。

长孙俭姿态恭敬的两手接过这份奏表,然后便展阅细读起来,他先快速浏览一番,然后便似有所悟道:“怪不得日前崔士逊访臣多问荆州人事,原来是为的帮助西河公制定此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