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2 / 2)

可他没有,他不恨她,也不肯原谅她。

她为程雪衣画的那些画,也被他尽数毁去。

程又青沉默着扑灭她发间最后一点火星,指腹在她烫伤的脸颊上短暂停留。

沈自流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的眼里装得下太多东西,程家祠堂的牌位,洛水河上的浮灯,纠缠不休的仇人,早逝的女儿……

“你站在高处时,眼里从来没有我。”她看着他被烟火熏黑的下颌,“如今好了,你摔下来了。”

程又青垂眸不语,目光里竟难得带了些微的垂怜。

那些被她毁掉的、被他默许的,都在这滔滔火海中渐渐模糊。

“为了什么呢?”沈自流道,“为了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

如今火势渐弱,她终于看清他眼底映着的,不是洛水,不是火光。

而是她自己,正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的模样。

“走吧。”他轻声说。

残存的火苗顺着帷幔窜上房梁,将整个阁楼映得通红如血,反倒衬得他发冷的侧脸愈发柔和。

沈自流只怔怔地看他,“你不恨我。”

可为什么非要等到她烧成灰烬,他才肯低头?

程又青护着她退到断墙下,安静地蹲下来,漆黑的长发垂在地上,眸中倒映了憧憧的火光,叫十几年前的他再次鲜活起来。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到结束的地方结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碧森森的剑尖自程雪衣后背贯入,前胸穿出。她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却未如预料般坠倒雪地。

“你来了。”程雪衣气若游丝。

“我来了。”

程雪衣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来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浸透鲜血的衣衫传来。

“你还是知道了。”

“我总归是要知道的。”

“她可不柔弱。”

周煜轻瞥一眼地上那具单薄躯体,又将目光转向神情恍惚的王絮,沉声道:“这些年她杀人无数,可曾问过刀下人生死?”

他尚在思索先前程雪衣说过的话。

她竟隐有所指,粮食案背后主谋是他?

粮食案若不是程家人暗中操弄,又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况且,若不是程又青精心筹谋,他又为何会如此惧怕真相曝光?心甘情愿地引火自焚?

毕竟一旦粮食案的阴谋被公之于众,不仅会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名节,更可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周煜出神地看向半跪在雪地里的王絮。

王絮半跪在地上,她想不起任何事,却鬼使神差应下,她此刻佯装记得,能让眼前人最后一程走得安心些。

程雪衣怔愣片刻,苍白唇角勾起笑意,她伸手搀扶着王絮,试图让她站起身来:“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我蠢笨。”

“并非如此。”

程雪衣身子骤然下沉,靠在她肩头呢喃:“你是我见我最为聪慧的人。”

程雪衣全身瘦骨嶙峋,硌得王絮生疼。

王絮默然片刻:“这几年,你过得甚是艰难。”

王絮攥着她冰凉的手,看她瞳孔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渐渐熄灭,听她很是艰难地喘息:“是我的过错,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王絮……”

“倘若当初,你能一直呆在佛寺之中,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那该多好。”

程雪衣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一生,像一截睡醒后越想越淡的梦,如轻烟一样,在眼前飞快地逝去:“只可惜,命运弄人,一切皆阴差阳错。”

或许这本来就是梦。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雪衣将头枕在她膝头,轻轻以手指揩去王絮脸颊上溅落的血迹:“见到你,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了。”

梦醒梦中,澹静的日光下,人行花坞,衣沾上纤薄的香雾,落英缤纷,有人含笑而立。

若是她没去长陵,便不会再见到她。

雪中再见,看到她时,心就化成一片,她不是汲汲营营的复仇者,只是一个惜花人。

寒冬腊月,白雪人间,掀开帷幕,很久之前死去的她携风带雨再次闯入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