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98节(2 / 2)
面对着岳阳王的热情招待,还有王府群众们那隐含着羡慕嫉妒的恭维,李晓不免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他自知这些人对他这番态度,全都是因为他那个驻兵汉北的儿子,尽管这两天拉着李去疾询问倾听了许多儿子崛起于关西的事迹,但他仍然自感非常的不真实。
他对关西人事典章了解不多,也无从准确的判断出儿子如今权势地位究竟是达到了怎样的层次,可当见到岳阳王这个南梁宗王、雍府长官都对他多有恭维夸赞,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面对众人祝酒也都来者不拒,不多久便被热情的群众们灌得大醉起来。
尽管一夜宿醉,但第二天李晓还是早早的便醒来起床,亲自打点行装、准备北去。
房间外响起人的脚步和私语声,李晓推门行出,见到院落里除了十数名一路追随自己至此的部曲家人外,还多了几十名壮卒与侍女,一问才知乃是岳阳王赠送的士伍。
除了这些士伍之外,院子里还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箱笼,箱笼里从日常饮食器物到金玉摆饰之类应有尽有,且都精美得很、价值不菲。
“这、这是……”
一名王府属官入前笑语道:“大王亲作教令,襄阳虽然不是李学士故土,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学士寓居于此非是短日,特以此乡日用诸物随赠学士,来年学士思而不见,览此诸物可以略遣别情。”
李晓听到这话后又连连摆手推辞,他本来就不贪图财货享受,又恐给儿子招惹贪污纳贿的非议,自然不敢接受这些赠送。但那王府属官只说大王有名,不敢回应李晓的推辞,使得局面有些僵持。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李去疾走上来示意那王府属官先行离开,然后才又对李晓说道:“既然此间大王热情难却,主公不如笑纳所赠。此间赠送多少,想必能从阿郎处所得更多。”
李晓闻言后却摇头正色道:“儿郎立功艰难,亲人岂可纵情毁坏!长堤崩于蚁穴,旧年高使君何以不容于关东,足以诫于当下!关西同样也是镇人当国,积毁销金、群众竞啄,勿为一时之贪纵而遗祸于长久!”
他仍不肯接受这些人货赠送,着员将那些财货器物搬入房间中封存起来,又让那些男女士伍待在院落之中,只带着自己十几随从离开此间。
很快岳阳王便也知道李晓的固执,他虽然佩服其人风骨,但这些人货赠送说到底还是要摆给汉北的李大都督看的,所以一边安排人员护送李晓登船北去,一边又安排舟船将这些赠送的人货装上随行于后。
李晓站在船舱外眺望着汉水北岸,心情激荡不已,完全不能安坐下来。由于樊城还在封锁状态,他们不能经樊城水门登陆,须得绕过樊城在东面江堤靠岸。
随着船只绕过樊城,视野豁然开朗,江堤上甲士林立、旌旗招展,望去一派肃杀威武的景象,而在这些甲伍队列的后方,则竖立着一座威风凛凛的大纛。
迎风烈烈的大纛下方,同样站立着一队身披甲胄、威严满满的卫士,在这些甲士们的中间,他们的主将身披银甲、手扶佩刀,视线平望江面,眉眼间满是期待。
站在船上的李晓这会儿更加的激动难耐,不顾船身的摇晃,踮起脚尖来向着岸上希望,当其视线望见那银甲主将的身影时便再也挪移不开,视野中更没有了其他的景物。
船只缓缓靠岸,李泰阔步走上前来,一个箭步跃上船来,两手托住因船身磕碰而身躯摇晃的父亲。
李晓两手死死扣住李泰的臂甲,视线紧紧盯住这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张开嘴深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才发出了声音:“阿、阿磐,你是阿磐?是我儿阿磐……这是梦,还是真?”
李泰听到这颤抖的声音,鼻子不由得一酸,他反手托起父亲仍在颤栗的臂弯,垂首轻呼道:“阿耶,回家了!”
“回家、回家!我有好儿,引耶回家……”
李晓听到这话,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却又羞在儿子面前作涕泪状,转头面向汉水,捂着脸呜咽起来。
第0544章 户有幼麟
今日的汉北大营中又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氛围,为了庆祝此番战事进展顺利,将主李大都督犒劳诸军,诸营将士各有加餐,作战勇猛的功士各有赏赐、归后即给。
李泰并没有将自家私事喧闹诸军,只是在大帐中摆设宴席为刚刚归来的父亲洗尘并款待送行至此的襄阳使者。
席中诸将自然是知道这样一桩喜讯,他们也都分外好奇究竟何等人物培养出李大都督如此出色子弟,故而在宴席中争相祝酒,那灼热眼神瞧得李晓心里都有些发毛。
抛开群众过分热情所带来的不适,李晓也留意到他们对自家儿子那种发自肺腑的恭敬服从。眼见儿子在下属们心目中如此威望崇高,李晓也是深感与有荣焉。
当见到儿子面对群众恭维应答得体、游刃有余的样子,李晓心中更是感慨倍增,自豪之余却又不免暗生遗憾。
儿子已经是茁壮成才,自然让他大感欣慰。但因为改变太大,也让他颇感陌生。父子因为战乱而各自流落一方,分别数年之久,如今能够重聚自然是让人欣喜,但他却错过了儿子成长改变的过程。
李晓虽然出身陇西李氏,但本身对于官场交际的场合却并不熟悉,他解褐初授之年恰逢河阴之变,侥幸免于灾祸自此后便对出仕做官敬而远之。若非受到高仲密这损友裹挟,至今怕是还在清河乡里隐居。
如今同亲人阔别重逢,相对于这些场面应和,李晓更加希望能与儿子对坐深谈,各述别来种种。但见帐内群众殷勤簇拥,自家儿子也是神采飞扬,他也不愿扫了群众兴致,便安在席中细啜慢饮。
一场宴会进行到深夜时分,李晓虽然不作豪饮之态,但不知不觉的也是醉意浓厚起来。
当李泰见到阿耶在席中已经坐不稳当,这才抬手叫停了宴会,群众各自散去,他自己则亲自搀扶着已经醉了的父亲转去别帐休息。
之前宴会中他便瞧得出父亲有些不能融入其中,且还频频流露出要与自己谈话的意思,但都被李泰含糊过去,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李泰,面对父亲的审视时难免有些做贼心虚,虽然说凭着演技自信能够掩饰过去,毕竟父子阔别数年之久,他又正值改变最大的青春期,总会有些疏离。
但用演技去对人真情流露,他难免有点犯怵,下意识的回避面对面的接触。或许还要过上一段时间,父子间的相处才会变得亲密自在起来。
进了别帐后,李晓努力摇晃着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嘴里还嘟囔抱怨着:“怎么又贪杯饮醉!还有许多话要同我儿说……阿磐、阿磐你等一会儿,你耶很快就醒,恐、恐明日醒来却又是梦!”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自是一酸,入前拍着父亲的手背略作安抚:“阿耶放心,这不是梦。我就在这里守着,哪也不去。”
说话间,他吩咐亲兵去准备酪浆茗茶送来此处,自己则侧坐榻旁,守着辗转反侧不肯入睡的父亲。
“阿、阿磐,你还在?知你消息后,阿耶心乱得很,既喜我儿威壮自立、更胜父祖,却又怕与你相见……你耶愧见我儿,若非我误结损友,牵惹祸端,我儿不必承受诸多苦难。虽然、虽然我儿克服万难,勇争上游,但想到、想到我儿所受的辛苦,实在心痛!”
醉酒之人本就非常的感性,再加上李晓对于儿子心存一份愧疚,重逢之后忍不住便倾诉出来,他又满是自责的说道:“短短数年,阿磐便壮立于关西,禀赋才力胜于你耶百倍!
可恼、可恨你生此户中,你耶胆怯难当,旧因河阴之祸,不敢勇赴人间。若是你父勇于进取,哪怕是凭着门资渐进,为我儿铺张进阶,不需要流落于关西,也能雄大于关东啊!户有幼麟,险为庸父所误……”
听到父亲这一番自责声,李泰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在关西混的风生水起,却并不意味着在关东也能。晋阳勋贵、河北豪强,基本上已经将东魏的军事资源瓜分殆尽,就算他侥幸能够获得高家兄弟的赏识,了不起获得杨愔那样的地位,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掌握在手中,最后怕也免不了眼都被捶出来的命运。
段韶、斛律光这些家伙自非什么胸怀广阔的善男信女,作为晋阳勋贵的二代中坚力量,谁要想把手伸进他们的领域搞什么权益再分配,那也会瞬间化身护食的小狼狗,把人撕咬的渣都不剩。
对于他老子的心态,李泰倒也能够略有体会。不管是谁拥有自己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难免都会倍感压力,也得亏他家现在没有皇位可继承,否则他老子得跟李隆基一样,天天盘算着该怎样把他这个太子给千刀万剐。
李晓自己折腾了一会儿才酣然睡去,李泰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站起身来蹑手蹑脚的出帐。